□ 茅 维

已有不止一人在评论纳张元作品时提及到那些稀奇古怪的比喻，但都是点到为止，没有进行深入细致地剖析。在人类语言中，表示抽象概念的词形成得比较晚，在原始语言那里，要表示抽象概念，就采取直观的描写，用那些具体的、能直观感受到的东西来表示。在《走出寓言》中如汉字像蚂蚁脚杆、河里的青苔像绿蛇一样、在床上的祖婆哼哼唧唧像蛆一样蠕动、梦中的祖婆嘴里不停地吧扎吧扎像猪吃食一样弄得很响、湛蓝的天空像一块冷硬的青石板、吉里的婆娘惹走路像一只母鸭、恐怖像一只魔力无边的大手一类的比喻随处可见，不胜枚举。纳张元就是用生活中人们最常见的、最直观的、最简单的表象来进行思维，用那些具体的、可感的事物来替代那些抽象的概念，用人们可以直观感受的事物去描写感受不到的事物，用熟悉的东西去替代生疏的东西，这种表达方式已突破了单纯的语言技巧，成为内在于作家的一种艺术直观和审美体验，它与作家的思维不可分离。纳张元正是凭着这种直观感受的原始思维方式，把“汉字和蚂蚁脚杆、青苔和蛇、蠕动的祖婆和蛆、祖婆的声音和猪吃食、天空和青石板、走路的样子和母鸭、恐怖和大手”这些完全异质的东西组合在一起，造就了他作品中的那些信手拈来且稀奇古怪的比喻，增强了他作品语言的巨大张力，使人感到新鲜异常。

在《走出寓言》通篇的文化隐喻中，纳张元巧妙地在原始先民那里找到了古亦使用具体事物来暗示某种特殊意义和观念，发展至今便成了象征的艺术手法，将原始思维中象征这一重要艺术表现形式在他的作品中加以利用，并发挥到了极致，使得他的作品语言古朴、苍凉。他用原始思维的方式，将传统文化中那些不易也不便言说的隐秘情感，通过拓展象征指意的空间，借有形寓无形，借有限表无限，把老祖、文、楣、哑巴、惹、凉鞋、蛇、古树、手印等不同质的象征体组合成一个奇异的虚构世界，并赋予这些独特的象征体以丰富、复杂、深邃的意蕴，暗示了纳张元对传统文化所表现出的复杂的精神意象，遮蔽了他内心深处矛盾冲突的价值取向。我们不得不惊叹于作家语言的神奇穿透力。

彝族先民的许多关于生活和生命的原始思考，都与动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纳张元的作品中，这些联系显得更加直接，更加神秘，更加生动，也更加感人。《走出寓言》中那只神秘的传播瘟疫的黑猫，仿佛一个传说中的巫师，它的招魂幡指向哪里瘟疫就去到哪里。那个离人总有一段距离的披头散发的女人，是古寨人随主观臆想和情感倾向通过相互比拟将人自身幻化为“鬼”的实体。那只喊着“吊死你”的追魂鸟，恰好照应了百木老祖“黑漆棺材斜角登，红花麻蛇来催命，黑猫上房人瘟到，孤魂女鬼伴你行”的预言，这只鸟真的是先知先觉吗？再来看看那条游走于古寨的红花麻蛇，似乎有着不灭精气，它从祖爷家那百年火塘里，爬到离寨子不远的小河边，再爬到山神庙的后山墙上，最后竟变成吊锅一般粗潜伏在古树上延续了五十年之久。那棵古歌中叙说降生人类和六畜的古树，被视为彝族先民的始祖。那三个详略不一却有着惊人相似的梦境，还有那半神半仙却模糊了年龄的百木老祖……人兽浑然相处，人神、人鬼同体，物我互渗，这一切无一不在反映作家混淆乾坤的神秘互渗式的原始思维形式。他的这种孩童般的思维形式在作品语言中表现得既幼稚又古老，在天真中透着机智，在纯朴中藏着自由，在错觉中找到本真，在幻象中寄托情思。纳张元常常故意将自己置放于浑然模糊的意识里，凭借物我不分的神秘互渗来感知和理解这个世界，寻找自己文学创作的语言突破口，找到一种最能贴近他的民族生活本质的语言，正因为如此，才使他的作品平添了许多神秘的色彩。

本民族独特的思维方式、文化传统、风俗习惯、心理素质等都会对作家创作个性和语言风格产生深刻的影响，作为彝族后代的纳张元，其独特的文学语言风格的形成从现象上来看已被汉化，但仔细分析其文本，不难发现古老彝族以人、神为主要题材的文学，以及体现本民族感情的自由超越和错杂无序，被纳张元用幻觉和梦呓的语言形式加以实现，这恰似古老彝族在众多创世史诗、英雄史诗、叙事长诗和民间故事、传说中常用的思维形式，这些相似于原始人的直觉、想象和互渗思想，从思维科学的角度来说，正是原始思维在语言中的反映，而纳张元作品语言的独特性也正是以这种原始思维形式为其基础得以体现的。

［作者为大理大学图书馆党委书记、副教授，多年从事语言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