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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雀飞过山岗

作者: 来源: 时间:2023/05/29 09:24

■ 赵建钧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麦黄风吹,麻栎花开,山麦熟了,再不开割,麦子就喂雀了。”父亲拉长声音说。那时父亲的声音中气十足,长而有力,父亲二十多岁,我五六岁。

麻栎树叶从铁条样的枝上绽开,新绿、嫩绿、浅绿,直至深色的油绿,从叶间垂下长长的如穗白花。风从远处山岗上过来,将麻栎树叶翻开又合拢,风来一树花白,风去一山披翠。青梅如蜡泪大小隐于叶下,梨花散尽,梨子睁开兔儿眯眯眼。

时间的坐标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农村的生产单位是生产队。父亲母亲是生产队的社员,他们的任务是参与生产队的劳动,按劳动工分分配劳动所得,养活包括爷爷、妹妹和我组成的一家。我的任务是领妹妹玩,逗逗寨子里的鸡猫狗,不时偷摘树上还不成熟的果子;瞎逛,和伙伴们满山遍野地疯跑,风来吹倒,爬起,雨来淋湿,躲树下,雪来,在野地里打滚,兴奋得大声嘶喊,像野草一样地慢慢长大。

麦子是人类驯化的最古老植物物种之一,据史书记载,在9000多年前的西亚就有小麦存在,5000多年前经人类驯化,成为人类普遍种植的粮食作物。稻子、麦子和玉米是当今世界的三大主粮,麦子制成的各类食物成了人类餐桌上最具人间烟火气的食品。不论地域种族信仰,人们桌上的食物中,小麦制作的各类食品都是主角。

麦,作为中国传统的五谷之一,在石器时代就是北方广泛种植的作物,《诗经》中有:“爰采麦矣?沫之北矣。”“丘中有麦,彼留子国。”《说文解字》中,麦有八个品种。成书于西汉年间,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早的农学著作的《汜胜之书》中非常详细地记载了小麦的生产过程。剑川海门口遗址发现了炭化麦,出土于海门口遗址第六土层,被基本确定其已有接近3000年的历史。先秦《麦秀歌》:“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麦子吐穗,竖起尖尖麦芒;枝叶光润,庄稼茁壮生长。麦子从低沉的古歌中一路伴随人们蹒跚跋涉的脚步,抚慰一个个空荡荡的胃,强壮男人的骨骼,滋润女人的肌肤,使孩子慢慢长大,老人安度晚年,饱满清瘦日子、长长流年。

阳光越来越硬,阳春雾已散,天空渐高渐远,一泓幽蓝无际,通透、顶负残雪的苍山如置于院中的一张几案。一群群有着红黄绿羽毛的彩色麦雀起落间飞过翠绿的山梁,嘀哩叽啾地掠起一阵阵山风……

“今兹美禾,来兹美麦”,今年的禾苗长势好,明年的麦子收成一定好。我们寨子种植的是一种被乡亲们称为“大麦”的麦子,不高,抗倒伏,耐干旱寒冷,适应高海拔,麦芒长而尖,麦粒小而饱满。麦地离寨子很远,麦子种下去后,队长不时找两个人早早地吃过饭,带上干粮到麦地里查看苗情长势,回来说,苗长势不错,就不再管它。回来说,苗干焦焦的,队长就在一阵雨后派几个人扛上化肥去地里撒,施肥。等麦子灌浆时,又派几人到地里查看,根据麦子抽穗灌浆情况来谋划一个生产队夏收后的粮情。进入三月底,向阳坡的麦子就东一片西一坡地熟了,麦雀就来了,地里就得扎上穿上破衣烂裳的草人,在迎风的坡上挂几块破铜烂铁。风来,草人动,铜铁叮当响,和队长派去撵雀的社员一起从鸟雀嘴里抢食。派去撵雀的社员不时捎话回来:“再不来收麦,今年的包子饼子都在雀肚子里了。”队长回话:“该来的时候会来,专心撵雀,不要话多。”

寨子附近的蚕豆豌豆都收完后,收山麦的队伍出发了。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出动了寨子里的男女老少,牛羊马猪,追山狗伸着长长的红舌头,在队伍中窜去窜来,显得异常兴奋。骡马鞍子上驮着农具,蓑衣、镰刀斧头,驮着炊具,锅碗瓢盆。寨子空了,剩下一个空寨,等着收山麦的人驮回一季的收成。

队伍出寨子,打头的头骡的身影已翻过远处的山梁,队伍的尾巴还未完全出寨子,穿行在山褶皱中的这支在春荒中煎熬多时的队伍,在他们的领头人带领下走向远山的麦地。长长的队伍,在如海的山间,时而在生活的浪尖,时而在时光的谷底,阳光硬生生地递过来,风热烘烘地吹个不停……

队伍不断向前,父亲说:“走不动了,就骑马。”我骑在马上,视野一下开阔起来,看着长长的队伍,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是骄傲,是迷茫,抑或什么也不是,只是觉得这条麦收的路真是长啊。

开割,麦收的队伍长长地在山梁和洼子间摆开,从山脚一直排到山岗上,男女老少齐上阵,麦子割倒放在身后,竖麦的人将麦把一个个竖起,一排排“麦人”重新填充了麦地。麦雀在割麦的队伍前起起落落,如大雨砸在坚硬的地上倒溅而起的浑浊水花。我和同伴们负责撵雀,发出高低各异,奇形怪状的声音,喊声泼出去,麦雀在这声浪中从这个山梁飞向那个山梁,从这个洼子飞向那个洼子,这一片片“嘀哩叽啾”的彩色云朵始终在麦地里飘来飘去。牲口们在割过的麦地里东一下西一下地捞食,走了长长的路,它们应是很饿了吧。

麦雀是撵不走的,它们饿啊,我这样想。父辈们在麦地里挥汗如雨也舍不得停下来休息一下,他们也饿啊。在麦地里疯跑一阵,麦雀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麦地里安静了下来,吃饱的牲口有的躺在树下反刍,有的还在东一下,西一下,不紧不慢地寻草。我和同伴们挑选粗壮的麦秆,从一个节处掐断,留下个节,从中间均匀地剖开,制成“麦笛”,放嘴里吹,发出“呜呜”的声音,根据吹气的强弱能吹出不同的旋律。不知不觉中“麦笛”的旋律成了同伴们几天前在生产队大队部看的广场电影《上甘岭》中唱的“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们的山寨没有大河,我们山寨也没有稻花香,有的是几山几梁的山麦和山下溪流在阳光下不时翻起的雪白小浪花,有的是麦雀一阵阵地飞过种满山麦的山岗洼地。

“休息,吃饭了。”队长大声喊。社员们在领头人喊声中放下手中的镰刀绳子,挖一个土坑为灶,发起野火,篝火加热所带干粮。麦雀吃饱走了,割麦的人空荡荡的胃需要安抚,石头树叶为座,大地为桌,摆上粗粮做成的“佳肴”,开天地间的大席。我记不起我与父亲当天吃了什么,只是记得当天的野火灶烟熏火燎,吃饭的人散落在野地里,很多。还有我与同伴吃了从树荫下和背阴处找到的还是青绿的麦子,放在火里烧后,用手搓出麦粒,放嘴里咀嚼,麦香很足,有淡淡的甜味。

饭后,开始在打麦场上打麦,打麦场是早前队长派出的撵雀人铲削好的。麦子从地里背到场上铺好,打麦人手持连枷分两排面对面站立,你打下,我扬起,起落间麦粒从麦秆上脱离下来。一面打过翻转过来再打另一面,反复捶打,以使颗粒归仓。打完后用筛子筛,簸箕簸,去除杂质后堆放在场边,等待按工分分配给各家。

趁大人打麦的时间,我和同伴们到山梁高处找野杨梅,野杨梅这时也可以采摘了,麦雀不吃杨梅。“五月杨梅已满林”,我们爬到高高的杨梅树上专挑已变红的杨梅采摘,但这时大部分杨梅还是青色的,酸涩,只有少部分变红,极少部分变成了黑色,这是已熟的杨梅,味道是酸甜的。我们在杨梅树上专挑成熟的杨梅吃,一个个嘴被染成了紫黑色。岭上的风越来越大,杨梅树在风中不停地摇摆,太阳慢慢撞上了远处的山脊,一群群麦雀不断地越过风中的山梁,如一面面漫卷的旗帜,鸣叫着向远方飞去。

分麦是收麦最重要的时刻,父亲是生产队里的会计,他和队长按每家每户的工分数和估计的麦子收成量,一起计算出每家的分成,一家家地按户主名逐一分配,叫到户主名的人家将麦子撮到麻袋里,上称称重,去多补少。分到麦子的人家将麦子勒在马驮子上,分批往家里赶。最后一家分完后,父亲将我们分到的麦子架到鞍架上,用手抓起放在马背上。我家劳力少,工分也少,忆起大概分到五十斤左右的麦子。这时我家的牲口在麦场边已围成一圈等主人赶回家。来时浩浩荡荡的队伍,现在只有我们一家在最后往家赶,队伍没有了来时的喧闹,牲口的蹄脚也似乎很轻。

我疲倦地伏在父亲背上,只觉得晚风很凉爽,山岗上走着的月亮很大,月色明朗。

这是我上学之前的事,也是我参加的人数最多的一次农事劳动,之后不久,我就去上学了。再后来,我们寨子也同全国农村一样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印象中,我家的粮食一下子多起来,父亲的会计业务也只算我家自己的账。后来,离家读书,我就离开了我们的寨子。工作后,只在节假日才回去看望父母,和我一起撵麦雀的伙伴有的留在了寨子里,有的和我一样离开了寨子,留下和离开都如一只只麦雀飞过一座座山岗,去寻觅属于自己的那一把麦粒。

时光过去多年,回想起来,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看到过那种彩色的麦雀。现在不时想起那次麦收,脑海里满是一群一群飞过山岗的彩色麦雀,闪动的是父辈们与鸟儿抢食的疲惫身影,耳边回响的一直是嘀哩叽啾的麦雀叫声。澄澈的麦子勾勒出故乡的模样,麦的清香漫过童年的山梁,风的模样打在金色的麦芒上,麦子为鸟儿打好行囊,群鸟结伴奔向远方,山梁上打灯笼的月亮,指向家的方向,烟火人间,一轮一轮熙熙攘攘。